范恩實：中國邊疆史研究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回顧與展望

中國邊疆史研究既是中國邊疆學的核心內容之一，也是建構中國自主的邊疆學知識體系的立足點、出發(fā)點。回顧學術史，中國邊疆史研究取得了豐碩成果，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理論體系、史料體系和話語體系，特別是忠誠履行“經世致用”的學術職責，充分體現(xiàn)邊疆學人的愛國主義情懷。展望未來，在新時代強國建設和民族復興偉業(yè)的道路上，中國邊疆史研究承擔著重要的任務和使命，應著重推動理論體系、話語體系的發(fā)展、完善，夯實史料體系基礎，積極融入中國邊疆學學科建設的時代潮流，推動邊疆重大理論、現(xiàn)實問題的多學科研究，為推進邊疆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提供學理支撐。

一、中國邊疆史研究取得的主要成就

（一）以唯物史觀為指導形成中國特色的邊疆史理論體系

一是闡明中國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以及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歷史邏輯。歷史中國與當代中國、中華民族和中國各民族之間的關系，是現(xiàn)代中國構建的基本問題。早在1939年，面對帝國主義分裂中國的局面以及在輿論上制造的混亂，顧頡剛即明確提出“中華民族是一個”的論斷。1949年以后，以呂振羽、翦伯贊、范文瀾等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深入討論了歷史上的“中國”以及歷史時期的民族關系，認為中國歷史即是生活在當今這塊土地上各民族的歷史，同時運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分析了中國“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的形成”，確定了秦朝為中國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開端的基本認識。張博泉提出“中華一體”理論，認為從夏朝開始中國的政治結構就是“多元一體”和“一體多元”，即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诳脊盼幕难芯炕A，考古學家夏鼐在《新中國的考古學》一文中提出“中華民族共同體”概念。嚴文明則在蘇秉琦“滿天星斗”說基礎上，發(fā)現(xiàn)中國早期文化中多樣性中有統(tǒng)一性，總結出中華民族與中國文明的多元一體形成模式，即所謂“重瓣花朵模式”。正是在以上研究基礎上，費孝通結合民族國家話語體系，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概念，從悠久歷史出發(fā)，指出中華民族是當代中國56個民族的總稱，是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這些關于歷史中國、中華民族與各民族關系的核心概念，將中華民族發(fā)展史與歷史疆域形成聯(lián)系起來，奠定了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疆域版圖完整、統(tǒng)一的歷史根基。翁獨健即指出：“我們是一個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我們國家的歷史是各族人民共同締造的，各族人民在歷史上曾活動過的地區(qū)，都可以算是我國不同時期的疆域范圍?！?/p>

二是確定中國歷史疆域范圍之準則。20世紀50—60年代，白壽彝、孫祚民、翁獨健等學者即積極探討中國歷史疆域范圍問題。20世紀80年代后，相關討論進一步深入，基本形成歷史上的中國疆域應該以“清朝所達到的穩(wěn)定的最大疆域為范圍”的認識，即“清朝完成統(tǒng)一后，帝國主義侵入中國以前的清朝版圖，即18世紀50年代到19世紀40年代鴉片戰(zhàn)爭以前這個時期的中國版圖”。同時確定了在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處于政權分立時期，則由原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管轄的民族和地區(qū)出現(xiàn)的政權，都應是當時中國的一部分的原則，從而為歷史中國統(tǒng)一與分立局面的交替出現(xiàn)提供了科學解釋。

（二）通過多語種文獻資料以及考古資料的挖掘、整理與出版夯實了學術基礎

資料的挖掘和積累是一切研究的基礎和前提條件，中國邊疆史研究在多語種文獻資料、考古資料的挖掘和積累方面取得豐碩成果。一是傳統(tǒng)文獻的輯錄、考訂，如《東北古史資料叢編》《東北古代民族歷史編年叢書》《民國邊政史料匯編》《民國邊政史料續(xù)編》《二十四史兩漢時期西域史料校注》《二十四史魏晉南北朝時期西域史料匯編》《二十四史唐宋元明清時期西域史料匯編》《〈冊府元龜〉吐蕃史料校證》《通鑒吐蕃史料》《藏族史料集》等；二是檔案資料匯編，如《琿春副都統(tǒng)衙門檔》《東北邊疆歷史檔案選輯》《清代新疆檔案選輯》《清代新疆滿文檔案匯編》《清內閣蒙古堂檔》《清內閣秘書院蒙古文檔案匯編》《清代欽差駐庫倫辦事大臣衙門檔案檔冊匯編》《十三世達賴圓寂致祭和十四世達賴轉世坐床檔案選編》《黃慕松、吳忠信、趙守鈺、戴傳賢奉使辦理藏事報告書》《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民國時期西南邊疆檔案資料匯編》等；三是出土文書、墓志的整理、匯編，如《吐魯番出土文書》《大谷文書集成》《英藏敦煌文獻》《俄藏敦煌文獻》《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藏文文獻》《古代突厥文碑銘研究》等；四是多語種文獻的整理翻譯，《中國新疆歷史文化古籍文獻資料譯編》《西南彝志（彝文）》《勵史（傣文）》《景谷土司世系（傣文）》等；五是外文文獻的譯介，如《俄國外交文書選譯——關于蒙古問題》《俄國解密檔案：新疆問題》《大英圖書館藏英國政府涉中國西藏情報檔案全編》等；六是有關考古資料的不斷發(fā)現(xiàn)、刊布與匯編整理，如邊疆各省區(qū)的《文物地圖集》，《中國考古集成》的東北卷、西北卷、西南卷、華南卷等。

（三）邊疆通史類著作大量涌現(xiàn)，專題史研究全面發(fā)展，中國邊疆史話語體系已經建立

在邊疆通史類著作方面，一是總體邊疆史著作，如劉宏煊《中國疆域史》、林榮貴主編《中國古代疆域史》、呂一燃主編《近代中國邊界史》、馬大正主編《中國邊疆經略史》；二是分區(qū)域邊疆史著作，如《中國東北史》《中國海疆通史》《東北通史》《北疆通史》《西域通史》《西藏通史》《西南通史》等；三是邊疆省區(qū)通史，如《黑龍江通史》《吉林通史》《遼寧通史》《內蒙古通史》《西藏通史》《云南通史》《廣西通史》等，搭建起邊疆史的基本框架。在專題史研究方面，包括歷代中原王朝邊疆治理史、邊疆本土族群族系源流史、邊疆區(qū)域政權發(fā)展史、邊疆開發(fā)史、邊疆地區(qū)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史、邊界沿革史等，均取得豐碩的研究成果，從而形成完整的邊疆史話語體系。

（四）海疆史研究不斷發(fā)展是新中國邊疆史研究的突出亮點

《中國海疆歷史與現(xiàn)狀研究》《中國古代海疆史綱》《中國海疆通史》等著作的問世標志著海疆史研究的學術體系漸趨成熟。《中國南海疆域研究》《南中國海：歷史與現(xiàn)狀》《釣魚島列島歸屬考——事實與法理》等著作，則充分體現(xiàn)了多學科交叉融合，基礎理論研究與應用對策研究并重的學術特點。

（五）建成系統(tǒng)化的人才培養(yǎng)體系、系列學科平臺和陣地，初步形成較為完備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

除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邊疆研究所這一“國家隊”外，在部分高校、科研機構形成專業(yè)化人才培養(yǎng)機制，建成系列科研平臺和學術陣地，尤其是部分“冷門絕學”研究領域得到特別扶持，不斷補齊學科短板，有中國特色的邊疆史研究學科體系、學術體系日益成熟。

二、中國邊疆史研究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未來展望

在取得成績的同時，也應認識到，邊疆史理論體系、話語體系建設還有著一定的短板和不足，不僅存在內部的認識分歧，還面臨著國際學界的競爭和挑戰(zhàn)，一些分支學科的研究水平明顯落后于國際學界，“冷門絕學”扶持計劃尚未取得明顯的效果，特別是與服務新時代新征程的要求還有不小的差距?；谏鲜稣J識，筆者認為，未來推動中國邊疆史研究自主知識體系建構應重點關注以下方向。

（一）加強理論體系建設，通過不斷推動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相結合，完善和發(fā)展中國邊疆史理論體系

1949年以來，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世界觀和方法論成為中國邊疆研究的指導思想和核心研究方法，由此推動中國邊疆研究走向第三次高潮。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最新成果，是新時代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的旗幟和靈魂，中國邊疆史研究要堅定不移以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為指導，適應新時代新需求，不斷完善和發(fā)展理論體系和話語體系。一是以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關于國家、民族、疆域的論述為基礎，深入挖掘中華文明統(tǒng)一性、包容性特征，立足于中國大一統(tǒng)疆域和多元一體中華民族歷史發(fā)展實際，進一步推動有關中國歷史疆域的討論，不斷超越歷史王朝國家和近代民族國家疆域觀念的束縛，完善和發(fā)展疆域形成史理論體系和話語體系，深刻揭示“各民族共同開拓了祖國的遼闊疆域”的歷史邏輯、理論邏輯。二是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和民族理論為指導，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主線，正確認識中華民族的歷史形成、各民族歷史關系、歷史上的民族競爭與融合等關鍵問題，從各民族“共同締造了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的視角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夯實理論基礎、完善話語體系。三是以唯物史觀的基本立場、觀點和方法，如生產工具是社會歷史發(fā)展的決定性因素、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辯證關系、階級結構分析、生產方式變化與社會組織演進的關系等加強邊疆地區(qū)發(fā)展史研究，構建中層理論，為推動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邊疆實踐提供歷史經驗借鑒。

（二）加強史料體系建設，從基礎入手，努力夯實學術根基，在國際學術競爭中不斷發(fā)展和鞏固領先優(yōu)勢

中國邊疆史研究的學術根基在中國，但是在學術發(fā)展歷程中，即便在基本的史料體系建設上也面臨國際學界的激烈競爭，包括邊疆民族古文字史料的占有和解讀，相關考古資料的發(fā)現(xiàn)與闡釋，特別是應用新的信息技術建設數(shù)字化資源庫等方面，都或多或少存在落后于國際學界的情況。為此，我們亟須從基礎做起，加強史料體系建設，努力在國際學術競爭中取得優(yōu)勢。一是進一步發(fā)揮漢文史料的基礎性作用，加強體系化建設，推動以漢文史料為框架的話語體系逐步成為國際認知主流。二是注重邊疆民族古文字史料的發(fā)現(xiàn)、研讀與利用，尊重學術規(guī)律，以培育精英團隊思路扶持“冷門絕學”，形成高素質人才的代際傳承，推動與漢文史料的有機結合，不斷產出符合時代需求，站在學術前沿的高水平成果。三是重視域外涉我邊疆史研究史料的搜集、整理與研究，拓寬視野、豐富認知，避免學術盲區(qū)，澄清學術誤區(qū)。四是重視考古材料的發(fā)現(xiàn)、整理與闡釋，圍繞邊疆史研究重點專題，開展有計劃考古發(fā)掘、全面資料匯編、集中研究闡釋等體系化工作，從資料提供發(fā)展為真正以史學為導向的考古研究。同時，要加強邊疆考古領域的國際合作，深度參與周邊國家涉我邊疆史相關考古工作，提升國際學術話語權。五是重視數(shù)字化資源建設，依托重點學術機構，打造中國邊疆史研究信息資料庫和數(shù)字人文實驗室，用信息化平臺提升學術研究水平、推動國際話語傳播。

（三）加強話語體系建設，預新時代服務強國建設與民族復興偉業(yè)的學術潮流，通過回答中國之問、世界之問、人民之問、時代之問，豐富中國邊疆史話語體系、提升國際話語權

新時代中國邊疆承擔維護國家安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推進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建設，努力實現(xiàn)中國式現(xiàn)代化，推動構建周邊命運共同體等戰(zhàn)略任務，以上述需求為導向，形成新時代學術的新潮流，中國邊疆史研究應努力“預于此潮流”，從而不斷豐富話語體系、提升國際話語權。一是系統(tǒng)梳理大一統(tǒng)國家歷史疆域發(fā)展的歷史脈絡，科學闡釋其中蘊含的理論邏輯，構建科學完備的疆域史話語體系。二是緊緊圍繞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主線，系統(tǒng)梳理中原與邊疆互動共生、雙向奔赴，邊疆地區(qū)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面貌，從邊疆視角揭示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的歷史邏輯、理論邏輯。三是加強邊疆（包括海疆）治理史研究，為當代邊疆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建設提供歷史借鑒和經驗啟示。四是加強邊疆經濟開發(fā)史研究，特別是對近現(xiàn)代邊疆地區(qū)經濟發(fā)展成敗得失的分析，為新時代推進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邊疆實踐總結經驗、探索路徑。五是加強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史研究，闡明國家間邊界形成、人群認同分化的歷史脈絡，系統(tǒng)梳理政治互動、文化交流、命運與共的歷史面貌，科學闡明周邊命運共同體建設的內在邏輯和歷史必然。

【來源：《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25年第1期，作者范恩實系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邊疆研究所（中國歷史研究院中國邊疆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